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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

来源:六九路网


几十年前,我所在的村庄曾经被大水淹过一次。一场大水,带给我们村庄的却是两种不同的记忆。

有的老人说,那一天白茫茫的大水从决口的黄河滔滔而来,冲蹋了所有的土坯屋子,冲歪了所有的桐树杨树,冲走了两个老人,五个小孩。大水过后,一大半牛羊无影无踪。树梢子上挂满了水草,村庄破墙残壁,田野一片荒凉。所有的庄稼都被淹死。村民们拉着架子车,拖儿带女的到外地逃荒。照这个说法,那无疑是一场灾难。

有的老人则坚持另一种说法。大水流到我们村的时候,已经很平缓了,水也只有半尺来深。没有人逃荒,也没有一家的房屋被冲塌。只有田野里的庄稼被水泡了几天。然而也没有淹死。秋天照样收获,颗粒归仓。并且村里人反而因为那场大水改善了生活,顺水而来的不只有泥沙,还有鱼,很多很多的鱼,很大很大的鱼。男女老少齐上阵,拿鱼网捉鱼,拿木桶舀鱼,拿磨尖的铁条扎鱼,什么都没有的,干脆跳到水里面,用手去抓。照这个说法,那就不是灾难了,反而是村庄的一场意外之福。一场上天带给村庄的狂欢。

他们都是经历过那场洪水的老人,应该拥有共同的记忆,可是他们的叙述差别竟然如此之大。这真的让人困惑。

村庄以北,三百多里,就是黄河。

十五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真实的黄河。我对黄河的印象全是来自于村民们相互矛盾的叙述。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四十五里外的县城。其实村里的很多老人和我们这些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也没有见过黄河。他们活了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自已的家乡,没有走出这片黄土漫漫的平原。在他们漫长而平淡的一生中,只有土地,土地,土地。

他们关于黄河的一切都是听来的。

百闻不如一见。

十五岁,我第一次出远门。到石家庄打工。车从黄河桥上过。望着桥下的那条细瘦的泥河,我根本就不相信那是黄河。春天的黄河太寒碜了,顶多只有十几丈宽,和村庄东边的大东河差不多宽。河里的水仿佛没有流动,像是死的,。我实在无法想像这样的一条小河可以铺天盖地,可以淹没十几个城市,可以漫过三百多里的山野,流到我的村庄里去。那一刻,我忽然对水淹村庄的两种说法都产生了怀疑。

也许,也许那些老人说的都是想象中的事情吧。与真实的黄河无关,与真实的村庄也无关。

他们的一生太漫长太平淡,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事物。所以只能虚构一场灾难,一场灾难的狂欢。

我的母亲是个典型的乡下妇女,目不识丁。她不会讲太多精彩的故事。反来复去,就是那几个老掉牙的民间故事,我五六岁时就听烦了。母亲也知道这一点,后来我再让她讲故事的时候,她就会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比如饥荒。在母亲的叙述里,这一场饥荒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她说全村人都拖着浮肿的透明的腿,到村外的田野里翻找可吃的东西。可是我对这些没有感觉,因为我不饿。我对饥饿没兴趣。母亲说那些年饿死多少多少人,我都没有记住。我只记住了我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谚语“人吃人,狗吃狗,小老鼠饿得啃砖头,”我觉得这一句话很有意思。这句话的可怕之处,只有那些老人才能理解。其实,我只对那场传说中的大水有兴趣。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那场大水是真是假?母亲总是肯定地说,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在我对洪水空茫的想象中,母亲补充了两个细节。

她给我讲了两条大鱼的故事。

大水冲断了村北边的官路,又被七手八脚的堵上。大水过后,村里人惊诧地发现,有一段官路忽然变得很软弱,很有弹性,不能承重了,一旦有毛驴车牛车经过,那段路就会陷下去,车一过去,路就会恢复原形。没有车过的时候,那条路也会自已颤动。就像活了一样。村里人好奇地挖开了那段路,结果发现一条大鱼卡在了路中间。我的母亲特别强调,那是一条比两头牛还要大的鱼!那条大鱼还没死。还在拼命地挣扎,拔楞着尾巴。鱼的头和尾就藏在路两边的水里。

我问母亲,“那鱼为什么不会死呢?”

母亲说,“因为那鱼成精了。”

“后来呢?”

“后来人们就把那鱼切成几十块,拿回家分吃了。”

母亲的回答让我很失望。一条大鱼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人们的肚子。它应该不是鱼精。

另一条大鱼则是幸运的。它没有卡在路嘴子上,它一直在水里。它从深远的黄河被稀里糊涂地冲到了这条小小的河沟里。大鱼想悄悄地潜过我们的村庄,游进村东二里远的大河里,可是它太大了,河沟太浅了,大鱼的脊梁露在水面上。在河沟边戏水捞鱼的孩子们发现了它,开始大喊大叫。半个村庄的男人冲了上去,有的拿鱼网,有的拿铁锹,有的拿着六齿的洋叉,但是那条鱼的力量太大了,它就像项羽的化身,在上百村民的围剿中,在整个村庄的饥饿的呐喊声里,在土狗的汪汪声和孩子的尖叫声里,它竟然带着扎进它脊背上的三根洋叉,一把铁锹,冲破了三张渔网的墙壁,冲破了水中的木棍,砖头,一口气冲进了村东二里远的大东河。

“后来呢?后来呢?”我一个劲地追问。

“后来那鱼冲进了河里,就不见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是一条鱼精!

被大鱼拖进大东河的那把铁锹是我家的。那是我父亲的杰作。那时我的父亲还年轻。他拿着铁锹一个箭步蹿到了大鱼的背上,然后一铁锹就扎进了大鱼的背脊。大鱼猛然一挣,我的父亲就掉进了河里。父亲的这一壮举让幼年的我特别骄傲,我无数次地向同伴讲述父亲的勇猛。并无数次地憧憬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在大东河里找到那条受伤的鱼,并用扎在它背上的那把铁锹把它杀死。

然而,我是个懦弱的人,根本没有继承我父亲的勇猛。一天晚上,那条大鱼闯入了我的梦境,脊背上插着铁锹和洋叉,就像插着几面胜利的红旗。它躺在河滩上睡觉,我根本不敢直视它庞大的身体。我在梦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杀死这条受伤的大鱼。

在我没有长大的日子里,这条鱼一次又一次地游进我的梦境。它的脊背上插着生锈的铁锹和洋叉,在一片白茫茫的大水里翻腾,就像传说中的龙。有时候它从水里腾空而起,有时候却又用死白的眼珠盯着我。我读不懂它的眼睛。

我认为它是来向我示威的,它在用我的懦弱报复我父亲的勇猛。

当然,大鱼恨我也是有理由的。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父亲给了我生命,当然也把他犯下的一些罪错种在了我的体内。我的生命一出生就不是清白无辜的。我经常生病,经常做梦,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并且我知道,这种罪恶感肯定会伴随我一生。永远也无法做到心安和平静。

我不知道该恨父亲还是该恨那条死不了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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