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隔离_选择融入到融合_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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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研究PopulationResearch

Vol133,No11January2009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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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杨菊华

=内容摘要>文章以成年乡-城流动人口为切入点,界定了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概念,构建了社会融入的理论分析框架,提出了五种融入类型。文章认为,概念/融入0比/融合0更适于形容乡-城流动人口在城市的适应过程及结果;社会融入不是一成不变的单维度概念,而是动态的、渐进式的、度的、互动的;隔离是新移民难以避免的遭遇。流动人口的融入轨迹和模式因次人群而异,但经济整合通常发生在先,次为文化接纳,再次为行为适应,最后是身份认同。从隔离、选择性融入到融合是多方面、多层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隔离;区隔融合;融合与融入;社会融入

=作者简介>杨菊华,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北京:100872

1980年代前的中国,受制度制约,交通不畅,机会欠缺以及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和/父母在,不远游0文化背景的影响,除偶发的集体迁徙外,以个体或家庭为单位的人口流动并不普遍。然而,改革开放的推行,社会经济的发展,全球化和国际化的进程,打破了制度的,缩短了地域之间的距离,开启了新的生活机会,改变了人们的思维定势和价值判断,促成了史无前例的人口流动浪潮。虽然城乡/二元0社会经济结构和户籍制度的双重壁垒依旧存在,但二元经济同时也构成人口流动的驱动力之一:落后地区人群对改善生活环境的渴望及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形成强大的推力,促使他们冲破制度的制约,突破重重困难的阻碍,涌入经济更发达地区。近30年来,中国的流动人口呈急速增长态势:1982、1990、1995、2000、2005年,流动人口总数分别约为657、2135、7073、10229、14735万人。虽然这些数据因对流动人口的定义而有差异,但流动人口大量存在确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流出地与流入地(本文也称为/目的地0)在经济结构、户籍制度以及社会、文化、行为习惯、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流动人口往往停留在流而不迁的状态,难以成为流入地的永久居民,从而形成与流入地户籍人口相对应的两类人群:常驻的/外来人0和候鸟式的/迁徙人0。外来人和迁徙人的身份既是流动人口未能融入流入地主流社会的反映,反过来也阻碍了他们的融入。

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意愿、过程、结果折射出他们在流入地的生存环境,昭示着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不同人群能否享受公平、公正的待遇,体现了我国/以人为本0的管理服务理念是否落实到位。因此,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问题不是私人问题,而是社会现象,反映了一种利益关系、社会资源分配的规则和秩序,涉及到国家层面的宏观、流入地的经济结构及居民的态度和行为、流动者的社会经济背景等多方面因素,是构建和谐社会过程中无法回避的问题(李树茁等,2008),引起了多方面的重视。然而,现存相关研究多关注经济层面,对文化、行为、心理认同的实证研究相对较少,对语言适应等某些领域的实证研究基本缺失。而且,抽象的理论分析或单纯的数字罗列较多,运用合适理论指导的经验研究较少。因此,现存研究多较零散、缺乏系统性和完整性。这些局限既使许多重要问题未能厘清,也阻碍了、学界、民众对流动人口融入不足潜在后果的深入了解和把握,使决策部门在制

*本研究受到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流动人口研究0(项目编号:08JJD840201)、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流动人口问题研究0(项目批准号:07JZD0027)资助。

18人口研究33卷

定相关时缺乏必要的科学理论和实证依据,从而未能及时采取必要和可行的措施加快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入步伐,不利于甚至可能阻碍流动人口福利的改善。

本文从/融入0¹概念着手,从理论视角探讨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融入路径,厘清基本概念,构建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模式的总体理论框架,探讨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模式。本文认为,其一,在探讨该问题时,对流动人口群体不能一概而论:流动人口具有多元化特点(李培林,1996;牛喜霞等,2007;王汉生等,1997),包括城镇-城镇流动人口和农村-城镇流动人口、户籍和非户籍流动人口、成人和少儿流动人口等多个次人群;他们的经济资源和社会资源不同,故在流入地的境遇各有差异,并影响到他们在流入地的融入过程、速度和结果。其二,社会融入不是一层不变的单维度概念,而是动态的、渐进式的、度的、互动的;隔离和区隔融合是新流动人口(和部分老流动人口)难以避免的遭遇;经济整合(integration)、文化接纳(acceptance)、行为适应(adaptation)、身份认同(identity)是社会融入的基本内涵。这些层面虽有一定的层级关系和先后序次,但更重要的是互相依存、互为因果。其三,流动人口的融入轨迹和模式因次人群而异,虽然概而言之,经济整合可能发生在先,次为文化接纳,再次为行为适应,最后是身份认同。

鉴于中国流动人口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本文的主要分析对象为农村-城镇(简称乡-城)流动人口。尽管如此,该理论框架略加修改即可适用其他群体的社会融入研究。1 /同化0(acculturation)或/融合0(assimilation)理论的基本演进轨迹

社会融合是个体之间、群体之间、文化之间互相配合、互相适应的过程(任远、邬民乐,2006)。流动人口如何适应流入地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一直是多学科关注的焦点。流动人口在进入流入地伊始,由于语言、文化、习俗、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差异以及流入地社会的制度障碍或主观歧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经历一个隔离(segregation)过程。虽然由于流动人口本身和流入地的特点,该过程可长可短,但面对陌生的新环境,他们都会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初来乍到,移民发觉过往的人际网络、社会资本等大多消失,新的网络尚未建立,且语言、生活习惯等与流入地的主流社会存在明显差异,出现边缘化现象,产生无所归依的心理(Park,1928),感到困扰、不安、矛盾、退缩、愤怒、忧伤、后悔或思乡。边缘化现象也就是隔离现象,影响参与的机会,阻碍融合的发生。

随着流动者在流入地居住时间的延长,他们开始了漫长的融入之旅,有的最终成功地融入到流入地的主流社会,有的融入到目的地与流动者享有共同文化来源的少数族裔(或家乡)文化,还有的在某些方面融入到主流社会、在其他方面却保持着自己的特点,呈现出隔离、选择性融入、社会融合的基本特点和发展轨迹。当然,这是一个理想模式(idealtype),因流动者不同的经历,它们之间会有重叠,亦会出现不同的次序。一些流动者可能永远停留于某一阶段,一些则能在较短时间内成功融入流入地的主流社会。

社会融合理论源自西方国家。在众多流派中,/融合论0(assimilation)、/多元文化论0(pluralismormulticulturalism)、/区隔融合论0(segmentedassimilation)影响较大,它们均用来理解和解释移民在西方社会的经济成就、行为适应、文化融合、身份认同的过程和结果。虽然,中国的实际情况与国外存在差异,乡-城流动人口与国际移民自身的社会经济背景和流入地的客观环境也不一样,但他们在流入地均属于弱势群体,面临许多类似的问题,故西方的理论对中国的情况无疑具有很重要的借鉴作用。1.1 融合论º

融合论作为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理论范式,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初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派

¹º

本文使用/融入0(而非/融合0)描述流动人口在流入地与主流社会相比较的现状,原因详见文章第三部分。不过,在引用或叙述他人的研究成果时,本文使用原文的用法。这里不用/同化0(acculturation)、而使用/融合0(assimilation,fusion,interpenetration);主要原因在于,早期的融合理论强调族群之间的竞争、冲突、渗透与交融。 1期杨菊华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19

(Chicagoschoolofsociology)。Park(1928)和ParkandBurgess(1921:735)将融合定义为/个体或群体互相渗透(interpenetration)、相互融合(fusion)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共享历史和经验,相互获得对方的记忆、情感、态度,最终整合于一个共同的文化生活之中0。他们将融合过程和内容系统地区分四种主要的互动:经济竞争、政治冲突、社会调节(accommodation)、文化融合。虽然ParkandBurgess没有明确指出这些内涵之间的递进关系,但这种暗示却是很明显。

/融合论0历经发展,到20世纪中叶,经Gordon,(19)等人而发扬光大。然而,自1960年代以来,在欧美关于新移民及其在流入地土生土长的后代的研究中,融合理论遭到抨击(AlbaandNee,2003;Rumbaut,1997),美国作为文化/大熔炉0(Gordon,1981)的理念也受到挑战(Hirschman,1983)。批评者认为,融合理论不分种族/民族差异和移民的社会经济背景,一概假定,随着在流入地居住时间的延长、语言的适应、经济的整合、文化的认同,移民终将融入到美国主流社会,但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而且,融合并非少数族裔从进入流入地开始就不可避免地向流入地中等资产阶级看齐的一个线性轨迹,而是自己的传统逐渐弱化的过程;此过程是长期的、累积的、世代的,既包括个体自觉的行为,也包括自发的日常生活的决定;融合过程是不同层面多个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AlbaandNee,2003:38~39)。所谓融合,是指界限的跨越、界限的模糊、界限的重构(AlbaandNee,2003)。这里的界限是指欧裔白人与少数族裔之间的鸿沟。1.2 多元文化论

与认为移民终将放弃自己的传统文化以适应主流社会的融合论不同,多元文化论用来形容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的社会。该理论源于20世纪40~50年代的美国,并逐渐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以英语移民及其后裔构成主体民族的国家广泛传播。这些国家为实现种族纯洁、保持文化同质的理想,一方面长期实施同化,否定和排斥民族文化多样性;另一方面,它们推行性移民,严格有色人种移民的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于国际压力和自身发展的需要,他们开始接纳大量欧洲的难民和移民以及其他族裔人口,使其人口的民族结构日益多样化。英语民族在人口中的比重下降,民族文化多样性空前发展,为多元文化主义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多元文化论最初是一种政治主张,目的是为了对抗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以欧裔白人为中心的、具有明显种族歧视的同化论。当其应用到国际移民领域,多元文化论强调,当移入地文化具有更大的包容性时,新移民会倾向于维持原有的文化价值,同时他们也会在新的定居地重新塑造其身份认同、价值观念,从而有助于形成多元化的社会和经济秩序(Portesetal.,1980;周敏,1995)。

1.3 区隔融合论

区隔融合理论是对传统融合理论的补充和发展,用来解释早期融合理论所无法解释的现象。该理论考虑到不同少数族裔在流入地所处社会经济背景的差异。它认为,移民的人文资本(比如,教育、技能、文化)及他们在流入地最早遭遇的对待与融合模式之间存在互动。流入地公共和社会成员表现出来的敌意、漠不关心或诚心接纳对融合的过程及结果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Portes,1995;PortesandZhou,1993,2001;)。

研究表明(Boyd,2002;Hirschman,2001;PerlmanandWaldinger,1997;PortesandZhou,1993,2001;ZhouandXiong,2005),由于与成人所处的角色、入城的目的、生活经历不同,子女在目的地的文化融合、行为适应、身份认同的路径和机制都与亲代有很大差别;他们的社会融合问题难以完全从父母的融合经验中找到答案。通过对美国第二代移民(secondgeneration)的研究,PortesandZhou(1993)发现,流动人口子女可能呈现出/区隔融合0模式:来自于许多地区的第二代移民只是在某些方面融合到美国的主流社会中。该理论比传统的线性融合更复杂,旨在解释新移民或第二代移民(尤其是后者)怎样和为什么走了一条不同于先辈融合于美国社会的路径。

区隔融合理论认为,传统的线性融合理论不再适合揭示当代移民的融合趋势和路径。相反,当代 20人口研究33卷

移民群体中和群体间将会产生不同的融合结果,主要表现为三种不同的模式。其一,融合于主流社会。某些移民群体拥有较高的人力资本,受到当地文化的亲睐,故而可能较快地融合到主流社会经济和文化中,并可为子女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加速子女的社会融合过程。其二,融合于城市贫困文化。一些群体拥有的资源较少,难以找到稳定的工作、获得像样的收入,难以为子女提供更好的教育机会;因而,子女向主流社会的流动也受到。相反,第二代移民或许被暴露于城市少年文化环境及市内质量低劣的学校,从而失去学习的乐趣和追求向上社会流动的动力。其三,选择性融合。一些群体的父母有意识地选择对子女进行更好的教育,但子女对美国青少年社会文化的认同,鼓励他们坚守自己祖先的传统文化观念与价值。

上面三种理论各有所长,相互补充。它们源于不同的宏观历史情景,较好地解释了各自时代移民的融合现状、过程及结果。融合论起源于20世纪初期,是较早关于移民在流入地的适应过程的理论框架,对此后的理论发展和实证研究起到巨大的指导作用。区隔融合论适应新的社会背景,强调个体人文和社会资本与宏观场景的互动,提出多种融合路径和模式,是对传统融合理论的补充和发展:保存自己的文化并不意味着不愿融合到主流社会;相反,融合于城市贫困文化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需要强调的是,传统融合理论强调融合的途径、过程、机制,是从流动者的动机和目的来考察的,且强调文化之间的相互交融和渗透,本身并不直接涉及文化的优劣问题。该理论后来被曲解、利用,成为在以白人为中心的种族优越论的指导下,对少数民族实行同化、进行种族歧视、排斥、拒绝和否认的工具,但这并不是理论本身的错。多元文化论源于政治主张,对实证研究工作的指导作用低于融合理论。

2 国内相关理论框架述评

与浩瀚的流动人口研究相比,对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研究¹寥寥无几(杜鹏等,2005;刘传江、周玲,2004;5人口研究6编辑部,2005;Solinger,1999)。在为数不多的研究中,借鉴国外相关理论和经验,结合中国实际情况,一些学者对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提出了多种假说。其一,再社会化说(田凯,1995)。该理论强调三个层面的社会融合:经济、社会、心理或文化。它认为,流动人口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实际上是再社会化的过程,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相对稳定的职业、像样的经济收入及社会地位。这些条件使流动人口与当地人的接触、交往、参与流入地的社会生活成为可能,并促进他们接受新的、与当地人相同的价值观。其二,新二元关系说(马西恒,2001)。新移民与城市社区的/二元关系0从相互隔离、排斥和对立转向一种理性、兼容、合作的/新二元关系0。其间需要经历/二元社区0、/敦睦他者0和/同质认同0三个阶段。/敦睦他者0是介于隔离与认同之间的中间环节,也是新移民与城市社会融合的关键阶段。其三,融合递进说(张文宏、雷开春,2008;朱力,2002)。学者大都主张,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合包括多个层面,且各层面之间存在递进关系。然而,具体到谁先谁后问题时,学者的看法却极不一致,递进的方向甚至刚好相反。张文宏、雷开春(2008)认为,虽然由心理融合、身份融合、文化融合和经济融合等四个因子构成的移民总体社会融合程度偏低,但鉴于这四个层面的融合程度呈依次递减趋势,故流动人口的心理融合和身份融合程度较高,文化融合和经济融合程度较低。该观点也得到其他研究的支持(王桂新等,2008)。相反,朱力(2002)虽然也认为社会融合包括经济融合、社会融合和心理或文化融合等多个层面,且也存在递进关系,但先后过程却不一

¹

研究表明,流动人口在城市的融入程度很低(详见任远、邬民乐[2006]的综述)。其主要原因包括宏观的制度因素(蔡昉,2004;任远、邬民乐,2006;徐祖荣,2008;易善策,2007)、流入地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制约(易善策,2007)、流动

人口低下的人文资本(徐祖荣,2008)、流入地居民偏见性的行为和观念(郭星华、杨杰丽,2005;李强,1995;徐祖荣,2008;朱力,2002)。在城乡二元结构和户籍制度的安排下,乡-城流动人口与户籍人口构成两个不同的利益群体,流动者客观上难以进入流入地的制度体系;同时,城市体系对流动人口的制度安排极端薄弱、甚至完全丧失,从而拉大了群体间的社会距离,导致了二者之间高度的自愿性隔离(郭星华、杨杰丽,2005)。 1期杨菊华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21

样:经济适应是立足城市的基础;社会融合是城市生活的进一步要求,反映的是融入城市生活的广度;心理适应属精神层面,反映的是参与城市生活的深度。只有心理和文化的适应,才是流动人口完全融入城市社会的标志。因此,融合与适应不是简单地等同于同化,它比同化具有更加主动积极的意义

(朱力,2002)。

上述三种观点的共同之处在于,社会融入不是单维度的,而是度的,主要包括经济、社会和文化等多个层面;除张文宏、雷开春的研究外,其余学者基本认为,心理融合属于社会融合的最高境界、且只有流入者在这方面融入了主流社会,他们才真正达到融合的目的。作者基本认同这一思路,但认为上述理论各有局限。比如,过分强调经济、社会和文化/心理融合之间的线性递进关系,对不同维度因素之间的互动关注不足或完全忽视。然而,经济融合既可以影响社会和文化融合及行为适应,反过来也受制于其他层面的融合程度;如果流动人口熟练掌握流入地的语言、熟悉其风俗习惯,且言行举止符合当地的习俗,这无疑会加速其经济融合的速度和程度。因此,仅仅强调因素之间的递进关系、忽视其互动关系是不够的。又如,现存研究在流动人口社会融合的具体维度、每个维度的具体所指或者概念模糊、或者存在矛盾和冲突。虽然所有研究都涉及到经济融合,但其具体定义却不相同;有的研究将社会融合与文化融合混为一谈,有的将文化融合与心理融合相提并论。然而,社会融合、心理融合、文化融合的概念十分含糊。它们之间的差异何在?可否允许重合?抑或它们原本就是一个概念?

产生上述局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三点在于:(1)基本概念尚未厘清。学界对一些重要的概念(如:融合与融入、社会融合与文化融合)缺乏统一的、明确的界定,有的使用/融入0,有的使用/融合0;但何谓/融入0、何谓/融合0?二者有何异同?哪个概念更适合描述中国流动人口的现状和特点?(2)缺乏适合于中国国情的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理论分析框架。就作者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一篇专门探讨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理论的学术文献。(3)缺乏具体的、系统的、可供实证检验的社会融入测量指标体系。学者采用不同的指标对缺乏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地方数据进行分析;有时,对于同一个或类似概念,学者的理解、定义和测量标准却不相同,使得出的研究结论缺乏可比性,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0的局面。本文尝试定义相关概念、构建理论分析框架。

3 概念的厘定与理论框架的建立3.1 概念的厘定:/融合0与/融入0

探讨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融入问题首先必须厘定基本概念。目前,国内学界使用的主要概念和理论体系均源自西方,其中最常用的是前面提到的融合理论、多元文化论和区隔融合理论。在英文中,有多个描述融合或类似意义的词汇,包括:adaptation,accommodation,acculturation,assimilation,fusion,inclusion(相对于exclusion),incorporation,integration,interpenetration等。从字面上看,这些词汇和概念的内涵有的存在明显差异,有的仅有微妙之别,缺乏明确的划分界限;有的相互重合,甚至可以通用。比如,acculturation主要含有/同化0(即移民被同化到流入地的主流文化体系中)和/融合0之意,但重在文化同化;assimilation也包含同化和融合之意,但重在文化融合。这些概念传入中国后,学界并没有对其差别予以必要的区分,而多是笼而统之地翻译为/同化0或/融合0;这种简单的做法有时恰恰把概念间的微妙差异模糊了。而且,由于中国流动人口的特殊性,原封不动地照搬西方理论难免过于牵强。

本文区分不同的概念,使用/融入0概念、而不使用学界常用的/融合0描述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互动状况。融入与融合虽只有一字之隔,但其内涵却差之千里。/融合0是双向的,表示流入地文化和流出地文化融汇到一起,互相渗透,形成一种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新意的文化体系。相反,/融入0是单向的,指流动人口在经济、行为、文化和观念上都融入到了流入地的主流社会体系中。融合是不同文化 22人口研究33卷

之间接触的最终目标,而融入则是融合的第一步。融入暗示着一种不平等的文化和行为主从关系:流入地文化为主、流入者自身的传统为辅;流入地的文化占据优势,流入者的文化居于弱势。融合反映的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以渗透、交融、互惠、互补为其基本特征。鉴于中国流动人口的特点,作者认为,/融入0比/融合0更好地体现了乡-城人口流动的原因、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过程及其对流入地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

从客观环境看,流动人口无力传播家乡文化。乡-城流动人口在目的地属于弱势群体,往往处于被动地位。社会/融合0概念原本就是作为对弱势群体的社会学关怀而提出的(张文宏、雷开春,2008),无论是国际移民、还是国内的乡-城流动人口,他们相对于本地居民而言都是一定意义上的弱势群体,在流动的初期阶段更是如此。结构、制度、文化及行为习惯的制约使这个弱势群体很难对流入地的主流社会产生影响,即便他们有心如此。

从主观意愿看,流动人口无心传播家乡文化。流动具有明确的、单向的功利目的。人们之所以流动,就是认为流入地比流出地/好0,无论这个/好0表现在哪个方面,也无论这个/好0多么主观,还无论这个/好0如何衡量。向往目的地相对富裕的经济环境、崇尚目的地的/现代0文明,模仿目的地的行为风尚,都是驱动人口流动的主要原因。绝大部分流动人口之所以离开家乡、远离亲人、别离过去的社会关系,来到陌生的地方,更多的是希望能够融入到主流社会中,找到好的工作,获得更高的收入,享受与目的地人群同样的社会保障福利,言行举止更像当地人,并被当地人当作是当地人而不是外来人。他们在流入地的经济、文化、行为等都是以目的地、而不是以流出地为参照标准的。他们希望通过流动实现身份转换(张文宏、雷开春,2008),通过融入到目的地的主流社会中,成为主流社会的一部分;子代更是如此(王春光,2001)。许多从小随父母来到城镇的1.5代流动人口及出生于城市的第二代流动人口基本不认为自己是老家人,而认为自己是城里人;他们的参照群体是流入地的市民,而非流出地的农民。如果流动人口坚持自己的文化,他们最多只能实现低层次的区隔融入,而这并不是大部分流动人口流动的初衷。区隔融入是一种选择性的融入,对部分人群来说是主动的选择,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是被动的接受。可见,从主观上看,流动人口的流动目的并不是要将自己的传统文化传播到目的地,即便他们可能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一部分流动人口除希望在流入地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获得像样的收入外,或许并无他求。如此,则他们更无传播家乡文化之心。

可见,就我国乡-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社会适应过程而言,/融入0是比/融合0更合适的一个概念。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流动人口对目的地的文化或人们的行为无疑也会产生一定的反作用。随着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融入和被真正接纳,构成目的地的主体,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可以对流入地施加更大的影响。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第一代移民容易实现的事情。而过了数代之后,已经不再是移民身份的子孙们恐怕也早已淡忘祖先的文化传统)))缺乏相应的纪念仪式以及身体力行的行为实践,失去了记忆传承的重要手段,传自父母、祖父母的生活经历和传统记忆也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于是,移民后代与家乡的生活日益遥远,他们开始不认可、甚至反感习惯和传统。3.2 社会融入理论框架的构建

流动人口的社会经济特征及思维观念、流入地的宏观背景、社会与经济制度、流入地居民对待外来人口的态度和行为等多方面因素决定了流动人口在进入城镇地区后,面临着一系列的挑战和适应。适应的过程也就是融入的过程。融入是一个综合性、系统性、富有挑战性的概念,具有多个维度或多重意义。考虑到国际移民社会融合的研究思路和理论,兼顾国内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研究成果及我国流动人口面临的特殊社会问题,本文认为,融入至少包含四个维度¹:经济整合(economicin-

¹

本文没有考虑政治参与。部分高层次流动者可能瞄准流入地的政治资源,但对绝大部分成年农村流动者而言,他们可能既无意愿,实际上也难以享受有限的政治资源。 1期杨菊华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23

tegrationorincorporation)、文化接纳(culturalacceptance)¹、行为适应(behavioraladaptationorad-justment)、身份认同(identityofthemainstreamsociety)。他们之间既存在一定的递进关系,也相互交融,互为依存。这四个维度构成复杂的融入体系,但可以用简明的图形予以展示。在图1中,从四个维度分布排列的先后顺序º可以看出,经济整合、文化接纳、行为适应和身份认同之间存在一定的递进关系:流动者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入始于经济整合,经过文化接纳、行为适应、最后达到身份认同的境界。

图1 中国乡-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理论模式

注:粗细不同的线段将社会融入的四个元素联系起来。其中,粗线段表示相对较强的关系,细线段表示相对较弱的关系。概而言之,对角线右上方的关系强于对角线左下方的关系。

然而,这四类融入并非仅有简单的线性关系。它们同时开始,但进程却未必同步。其间的双向箭头表明,它们之间的依存关系和互动关系更值得关注。事实上,这四个维度谁先谁后有时难以认定,它们之间会有重叠,亦会出现不同的序次。换言之,不同人群融入的序次可以调整,用以衡量每个维度的具体指标尤其如此,尽管身份认同始终是社会融入的最高目标。维度之间的交融与渗透十分正常。流动人口的融入过程是以个人社会经济地位、行为和观念为载体体现出来的社会现象,而社会现

象是复杂的;任何两个或多个社会现象之间都难有齐整划一的、单向的线性因果关系。不过,现象之间的关系可以有主次之分、主动和被动之别;本文的区分正是基于这一思路提出的。3.2.1 经济整合

经济整合是指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经济结构方面面临的挑战及在劳动就业、职业声望、经济收入、社会福利、教育培训、居住环境)))它们构成流动者经济整合的指标体系)))等方面以目的地人群为参照对象的融入情况。这是个体经济地位的综合反映,折射出流入地和宏观制度方方面面的特点。如果与城镇居民具有类似特征的流入者在流入地获得相对公平的就业机会、职业成就、收入水平、社会保障、住房条件、再教育机会,则表明他们经济上成功地整合到了主流社会;如果他们仅在某些方面获得了与当地居民类似的待遇,则表明其经济整合并不完全;若他们在大部分的指标上都与当地人存在较大差距,则表明他们基本没有融入到流入地的主流社会中。就业机会决定了流动人口是否享受近似公平的就业渠道、拥有类似的就业水平及就业保障。职业隔离、较低或最低的就业层次、职业稳定性的缺乏、升迁机会的不公、公共福利待遇的缺失等都是经济整合不足的具体表现。教育、培训及工作经历是流动人口人力资本积累的重要方式,对其在城期生存、生活和发展具有显著影响:为其在劳动力市场的稳定提升创造条件,并为其不断融入城市社会创造可能性。此外,居住环境既是经济整合的主要指标,也反映出流动人口的文化接纳、行为适应和身份认同程度。如果流动人口对流入

¹º

文化接纳基本相当于西方文献中的acculturation,即文化同化。本文不使用/同化0概念,因为它不适合中国流动

人口的实际情况。

本文以经济整合为融入的起点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在一定程度上,经济整合是其他类型融入的基础和前提条件,没有经济融入就很难有其他维度的融入;其二,经济整合是唯一只需流动人口融入、而无需相互交融的维度。而且,在下面提到的五种融入模式中,只有该维度在所有模式中才具有共同的特点。 24人口研究

¹

33卷

地的文化有较强的接纳感,他们就会尽可能搬离老乡聚集地,突破/居住隔离0主流文化中。

,争取融入到目的地

就业和收入问题是流动人口经济融入的首要问题,它是流入者立足目的地的基础(朱力,2002),既是社会融入的主要指标之一,也与其他维度的融入存在影响和被影响的互动关系。只有流动者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定的经济实力,获得了像样的经济地位,他们才会更有信心、更有能力与流入地居民进行深层次交往,也才能更好地为当地人接纳,从而促进其他方面的融入。因此,经济整合程度影响流动人口是否接纳、是否能更快地接纳流入地的文化、并融入到其文化体系中;同时,它还作用于流动者的行为适应能力,并最终影响流动人口是否认同自己是当地人。反过来,其他层面的融入程度也作用于经济整合。3.2.2 文化接纳

文化接纳即流动者对流入地的语言、文化、风土人情、社会理念的了解和认可程度。它包含文化了解、语言能力、语言实践、各种价值观念(如:婚姻观念、生育观念、教育理念、健康理念)等多个指标。对成年乡-城流动者而言,他们在流出前就已经完成了社会化过程,形成了看待社会人生、为人处世的基本理念,且该理念可能已经根深蒂固,难以很快调适。进入目的地以后,他们面临一个艰难的再社会化(即文化适应)过程;接纳和认可流入地的文化需要经历一段较长的时间。且流入者的年龄越大,文化适应过程所需的时间越长。

流动者新到一个地方,首先遇到的就是语言问题。中国各地有自己的方言和土语,地方习俗也各不同。流动者对流入地的文化有多大程度的了解?是否认可与自己家乡不同的文化、并愿意接纳新的文化?是否较好地掌握流入地的主要交流语言?在私人空间主要使用何种语言进行交流?语言能力和语言实践既反映流动人口与当地居民沟通的能力和手段,也反映他们保留家乡文化的意愿。如果流动人口不会讲普通话(和当地话),则表明他们缺乏基本的与流入地居民沟通的能力,也会影响他们对当地文化习俗的了解程度;如果流动人口拥有良好的语言能力,但在私人空间使用家乡话进行交流,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们并不愿意彻底融入到当地的主流文化中。

文化接纳受制于、反过来也加速或阻碍流动者在流入地的经济融入过程:对目的地的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社会理念较深的了解和接纳的愿意无疑有助于流入者更快地整合于流入地的经济结构中。不过,经济融入并不一定表明文化接纳:流动者可以整合到流入地的经济结构中,但在接纳和认可流入地文化习俗的同时,也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文化接纳还作用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行为适应,虽然接纳与行为之间可能出现时滞甚至悖离现象,即文化上不接纳并不一定表明行为上不遵从,反之亦然。同样,理念上对流入地文化的认同也会促进流入者的身份认同;如果不认同、不接纳流入地的文化,很难想象流动者会把目的地当成自己的家乡、把自己当成是当地人。同样,文化接纳也被行为适应和身份认同所影响。3.2.3 行为适应

行为适应是指流动者不仅理念上认同、而且行为上能够按照流入地认可的规矩和习俗办事、实践着流入地认可的行为规范,言行举止向当地人靠拢。仅有理念上的文化认可和接纳是不够的,关键还靠实践。人际交往、社会网络、婚育行为、生活习惯(如:衣着打扮、饮食习俗、闲暇方式、消费行为)、社区参与、健康和教育行为、行为失范等都是衡量行为适应的指标。与谁交往、如何交往、交往面有多宽直接体现了行为适应程度;他们在日常工作中是否按照本地的习俗办事反映出他们对当地文化习俗

¹

在西方社会学中,/居住隔离0是指种族、宗教、职业、生活习惯、文化水准或财富类似的人群集居于特定地区,与不

类似的分开,产生隔离。居住隔离程度越高,不同群体间的交流越少,彼此间的融合越困难,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进入/主流社会0的机会也就越少。在我国,这主要是指来自于同一省份、地区、城市、村庄的流动者集居在一起。 1期杨菊华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25

了解的程度,折射出其行为适应水平。从农村的生活工作方式向节奏紧张的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转变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可以不接纳流入地的文化,但行动上却必须按流入地的规矩办事,否则就达不到流动的目的。然而,流动人口的人际交往关系大多还停留在传统的亲缘和地缘关系层面,具有内向性、乡土性,规模小、密度高、趋同性强、异质性低等特点(王毅杰、梁子浪,2004),客观上形成了与流入地主流社会及文化相疏离的现象,降低了流动人口在城市的适应性,并可能导致行为失范等偏差行为。

行为适应既是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指标之一,又是影响其他维度社会融入的重要因素,可以促进或阻碍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经济整合、文化接纳、身份认同,但也被其他维度的融入水平所制约。比如,流动者构建怎样的社会网络、与哪些人交往、与谁结婚、是否参与社区的集体活动等都会直接关系到是融入正规经济中、还是非正规经济领域。同样,流动者的行为也会加速或延缓他们对流入地文化的了解、认可与接纳,决定他们是融入到主流社会还是亚文化中:与当地人的频繁交往加速对流入地文化习俗的了解和掌握,促进其融入到主流文化体系中;相反,拘泥于老乡的圈子既是排斥流入地文化的行为表现(至少是对其缺乏足够兴趣,也可能是根本无法融入),也终将被流入地所排斥。行为适应还作用于身份认同:流入者一旦在行为上实践着流入地的文化习俗,他们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当地人。反过来,如果流动者在经济上整合到正规的经济部门,他们就会拥有更强的基础和实力按照流入地的规矩办事;如果认可并接纳了流入地的文化习俗,他们更可能从行为上实践着流入地的习俗。可见,经济整合、文化接纳和行为适应之间的互动关系十分密切。3.2.4 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指流动者与本地人及老家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归属感及对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将去往何处的思考及认知,是社会融入的重要指标。只有当流动人口对流入地有很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时,只有当他们认为自己是当地人时,他们才真正融入到了流入地的主流社会。因此,身份认同是社会融入的最高境界,它与其他层面的社会融入相互作用。但是,其他维度的融入不一定导致身份认同;即便流入者在其他层面(如:经济、行为)有了较高程度的融入,他们可能始终保持一种旅居者的心态,把自己当作异乡人。事实上,虽然许多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生活、工作了很长时间,其活动已成为流入地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他们可能依旧具有较强的/打工心态0、/过客心态0,将流入地社会当作是/他们的0,而不是/我们的0,认为自己的/根0在家乡。这种心态使大多数流动人口将自己的未来定位在农村,认为自己只是暂时寄居于流入地而已,对流入地社会没有归属感和/主人翁0意识,始终保持一种/陌生人0的感觉。流动人口这种漂泊的感受和心态十分普遍,而这正是缺乏身份认同和归属感的表现(徐祖荣,2008)。

这个层面的融入对子代流动人口的重要性大于对第一代流动人口的重要性。第一代农村流动人口关注更多的是找到像样的工作、赚更多的钱、给子女提供良好的教育环境、改善家庭经济地位,然后落叶归根,回到农村老家,过着祖祖辈辈过过的日子。子代则不然:他们倾向于落地生根,以融入城市为目标,适应流入地社会,定居过日子,大多不愿回归农村(许传新、许若兰,2007)。一方面,他们长时间远离农村生活,有的还出生于城市,在目的地生活多年,年幼时获得的、从父母和祖父母的教育中接纳的农村生活经历也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对家乡文化的了解远不如对流入地文化的了解,对家乡的认同远不及对流入地的认同(王春光,2001),与家乡的心理距离日渐拉大。另一方面,他们却往往被排除在城市的主流社会之外,依旧是无根的漂泊者和/二等公民0。因此,他们对自己身份的总体认知和评价往往呈现出模糊性、不确定性和内心自我矛盾性,是心灵上漂泊的一代。他们在城市中漂泊,在归属感中彷徨,不断追问/我是谁,从何而来,到何处去0,导致认同困境与身份焦虑,遭遇/谁也不是0、/哪也不属0的迷茫。

上面简述了作者对成年乡-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0理论框架的基本认识,该认识尚在 26人口研究33卷

深入和完善之中。虽然四个维度融入起始的时间是同步的,但在结果上却存在先后序次。然而,不是所有人的融入过程都会遵循这个序次,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实现这四类融入;有的人可能有经济整合,却无身份认同;有的人有行为适应,却既无文化接纳,亦无身份认同,因为他们不被流入地社会认可。例外总是存在。当然,一旦个体实现了四个维度的融入,他们就离更高层次的融合不远了,甚至实现了社会融合的目标。3.3 五种社会融入模式

构建融入的理论框架并不意味着所有流动人口都能实现融入的愿望、达到融入的目的。上述社会融入框架只是一种普适模式,因流动人口的背景和经历而略有不同。对部分人群来说,在经历了初期的隔离、文化震荡后,流动人口可能透过工作环境、学校、社区认识并逐渐接受主流社会的文化和价值观,同时改变和调适自己,配合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并在其中的某(几)个维度实现融入;另一部分人可能拥有先天的优势(如:包容开放的心态、很强的语言能力、良好的教育程度,优秀的职业技能等),他们能在较短时间成功融入流入地的主流社会,并有能力同时保存自己的文化传统;还有一部分人可能最后也未能融入到流入地的主流社会中,他们可能始终停留于某个阶段,一直过着隔离的生活。

基于上述思路,参照流动人口在经济、文化、行为、身份等方面的适应程度,本文将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入结果提炼为五种模式:隔离型、多元型、融入型、选择型、融合型(见表1)。

表1 流动人口的五种融入模式

经济整合高

隔离型多元型

融入型选择型融合型

KKKK

低K

K K K

高

文化接纳

低KK

K K K

高

行为适应

低KK

K K

高

身份认同

低KK

其一,隔离型:流动人口在经济整合、文化接纳、行为适应、身份认同等方面皆显现较低的取向,基本未能融入到主流社会中,成为一种边缘人。比如,他们缺乏公平的就业机会、从事劳动强度大但收入水平低的工作、无缘基本的社会保障、得不到应有的职业培训、居住于品质低劣的环境中;他们依旧讲着家乡的方言,日常生活(如购物、娱乐、语言沟通)等仍主要围绕在家乡人的圈子中。当然,这并不否认或排除以下可能: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部分地接纳了流入地的文化,并希望实践流入地的行为规范。然而,自身的局限、流入地的结构性制约、流入地居民有意或无意的偏见与歧视、宏观的制度与束缚了他们更好地融入城市主流社会,导致许多流动人口虽然在城镇生活了多年,但却依旧被当作外地人、也自认为是外地人。大部分第一代乡-城流动人口可能自始至终都属于这一类型。其二,多元型:流动人口在经济方面实现与流入地居民的整合,但在其他方面保持自己的特色与传统。多元文化论者赞成社会应具文化多样性并应受到保护,如流入者的语言、生活方式等。多元社会的理想是互相认同、欣赏对方的文化特色,构成各自的多元社会。但是,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事实上,如果流入者在某些文化和行为方面未能融入到主流社会的话,很难想象他们能融入到主流的经济生活中。

其三,融入型:流动人口在经济、文化、行为、身份认同等四个方面基本成功地融入到目的地的主流社会。它与隔离型恰恰相反,在社会融入的四个维度都显现出较高的取向。然而,如前所言,融入实际上反映了一种不平等的主从关系。由于成功融入对流动者本人、目的地、公共及宏观的要求较高,很少第一代乡-城流动人口能达到四个维度的全面融入;仅有少数人可能在某些方面(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获得了一份像样的收入)融入到了主流社会。事实上,对许多第一代流动人 1期杨菊华 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 27

口来说,他们流动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第二代创造更好的融入条件。

其四,选择型:流动人口在劳动就业、经济收入、社会福利等方面可能与当地人群并无明显二致,其行为举止也符合目的地的规范要求,但在文化方面却既接受流入地的文化,也保留自己的文化传统

与特色,二者兼具,且在身份认同方面与自己的家乡更为亲近、保持着与流入地的心理距离。选择型融入属于区隔融合理论中的最高层次。本文不使用/区隔0概念的原因在于,如果流动人口/融入0到少数族裔/家乡文化体系中,则表明他们未能实现融入,而是处于隔离状态。仅有流动者有意识、有选择地在某些维度融入到主流社会中、而在另外一些方面主动保持(而不是被动无奈地接受)自己的特色,才可能称之为选择融入。显然,这与多元型是有差异的。选择融入难于全面融入,它要求流动者有很强的经济背景,良好的应对环境的能力,故也不是第一代乡-城流动人口轻易就能做到的。

其五,融合型:流动人口整合到流入地的主流经济体系中,在其他方面与流入地人群相互接纳、相互渗透、彼此适应、共同生存,达到融合的境界。因此,他们既保留自己的文化,也接纳流入地的文化;既按照流入地的规范行事,也在人际交往等方面维系家乡人的圈子;既落地生根,也不忘本失根。在这个阶段,流动人口与本地人口有着积极的互动。他们相互容忍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语言风俗;他们也相互竞争、发生冲突,但此时的竞争和冲突就像与同族裔人群的一样;他们接纳社会上不同群族的存在,尊重不同族裔的意见、喜恶等;他们肯定流动人口的贡献,彼此团结、共同合作、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和谐共存。但是,这个层面的融合与/多元文化论0不同,它强调的是相互渗透与交融,且流动人口的传统与文化构成是主流社会文化体系和行为的来源之一,而多元型是相互欣赏、缺乏交融。4 结语

史无前例的人口流动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最突出的变化之一,也是引发社会变革、人口转变的主要驱动力之一(杨菊华,2007)。人口流动的规模、特点、原因、过程、后果成为近年来多学科关注的焦点。然而,目前学界对社会融入的理解存在较大差异,缺乏统一的定义、可供检验的理论分析框架、明确的衡量概念的指标体系。该现象一方面影响了我们对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现状、特点及原因的认识,使我们在相关的社会调查实践中缺乏合适的理论指导;另一方面也不利于相关的制定和落实。随着学界和决策部门对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问题越来越多的关注,明确定义重要的概念、构建理论分析框架、提出测量指标体系势在必行。

本文对/融入0和/融合0等概念进行了界定,构建了流动人口在目的地社会融入的理论分析框架,提出了流动人口五种可能的融入模式。我们认为,融合和融入是两个彼此相关、但有差异的概念:融入是指流动者在流入地不坚持自己的语言、文化、习俗、行为举止和身份,进入到主流社会、并被主流社会所接受,暗含文化的主从关系;融合是指流动者不仅被主流社会所接受,而且其文化习俗、身份等也得到认同,并构成主流社会文化的重要来源之一,是一种更为平等的互溶和渗透关系。融入是融合的基础和前提,融合是融入的更高境界;有融入并不等于融合、但没有融入也难有融合;有融合必有融入。融合是一种理想,但一旦融合了,流动者也就不再是流动者、而是主体社会的一部分了。因此,从人口流动的目的、过程和后果来看,对现阶段的成年乡-城流动人口来说,融入是一个比融合更合适的概念。

第一代乡-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的社会融入过程是复杂的、非线性的、多元的、互动的。融入是个相对概念,有融入就会有排斥;融合是双向的,既要自己意愿融入,也要他人接纳自己,事关流动的主体和流入地的主体,也涉及到融入的客体,是利益攸关方互动的结果。融入是度的,包括经济整合、文化接纳、行为适应和身份认同。这些维度存在一定的先后递进关系,但更是一种相互依存、互为因果的关系。通过将/融入0概念划分为四个维度、并将融入模式区分为隔离型、多元型、融入型、选择型、融合型五个类型,我们对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问题有了更清晰且全面的了解,对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有了更明确的把握。 28人口研究33卷

当然,本文构建的成年乡-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理论框架是否合适有待时间、实践的检验;文章对概念/融入0、/融合0的理解是否妥当有赖于同行的认可;同时,本文提出的五种融入模式是否合理尚需进一步斟酌。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也还在进一步深入、完善之中。后续研究的重点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其一,基于该理论框架(或经过学界同仁完善的新框架),构建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指标体系。理论和概念均属抽象范畴,需要通过系统、合适的指标体系予以衡量,使其具体化、可操作化、可供检验。其二,检验该理论模型的适应性。理论检验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对现有文献进行全面检索、分类梳理,探讨现有研究是否支持、在多大程度上支持该框架;二是分析相关数据,从而判断该理论框架在解释乡-城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方面的适应性;这将有助于修正、完善、发展理论。其三,利用该理论分析框架,指导未来相关研究中的问卷设计、数据收集、数据分析等。合适的理论指导将使学术研究更为严谨、科学,有助于突破见仁见智的分歧,使不同研究之间的结论具有更强的可比性,分析结果也更可信。其四,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了解和全面认识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现状、突出的特点,哪些层面的融入程度更深、哪些层面更难融入等问题,从而为决策部门在制定相关时提供科学理论和实证依据,促进流动人口福利的改善。总之,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涵盖面很广,涉及面很多,牵涉的人群很众,需要全社会的关注,也需要学界的公共努力,本文希望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流动人口在流入地初来乍到,社会资本缺失,经济资本贫乏,处于弱势与被动的地位,需要经过较长时间才能逐步地融入到主流社会。假若流动人口未能为流入地所接纳,而被边缘化、被否定化、被异化,这将是多方面的损失:流出地丧失了一份人力资源,流入地浪费了流动人口的才能,流动者本人未能一展所长。因此,除改善流动人口自身的人力资本和适应能力外,制定有利于促进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公共,既可为城市流动人口构筑和谐的社会环境,促进人尽其才,也为实现健康的人口城市化及和谐社会建设起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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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沈 铭 收稿时间: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