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专栏于坚凝固在时光中的建水Jianshui, an Old City in Yunnan1954年生。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散文集20余种,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那个见社火,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社火刚熄。中国天堂杭州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当年杨慎来建水找叶瑞玩时,住在太史巷“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的叶氏宗祠,太史巷现在叫作太史巷街,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新奥尔良”“新这条巷还在,真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过去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数十年的拆迁运动中,有些古城幸存下来,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年)的命但大多数都成了民居博物馆,原住民被搬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迁,只剩下建筑空壳。它们看上去古色古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香,内里全是商店,再没有“炊烟逗屋”(仇天堂,他们成功了。过了152年(明嘉靖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甲午年,公元1534年),流放云南、被“永(刘禹锡)的旧时景物。建水岿然不动,远充军烟瘴”的大诗人杨慎到建水拜访他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朋友叶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惊。于是的故乡,过着与杨慎来访时大同小异的日他写了一首诗《临安春社行》,描绘他所见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的建水:“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扫落花的、做豆腐的、纳鞋的、补衣裳的、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嘻车马阗……”做凉粉的、开茶馆的、做米线的、养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弹棉花的,银匠、依旧是杨慎的那个建水木匠、屠夫、鱼贩……洗衣的妇人也还蹲令我惊讶的是,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在井边,背上依然背着个娃娃,明月依然与当下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在这个城里“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慎才搁笔走了不久。杨慎笔下的这个建水2015年冬天,我带着我的朋友麦约城大体上还在着,不仅是城池、建筑、雕翰来建水。他是比利时人,自号无能子,梁画栋、朱门间巷、水井、牌坊、饭馆、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文化,将老子的《道德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杨慎诗中写经》翻译成弗莱芒语。他在建水长叹,他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此后,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灯他多次来此,开始写一本关于建水的书,寺”,燃灯寺还在,依然响着木鱼声。寺并将他女儿送到昆明来学习中医。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烹茶之水应当就是围困,危机四伏。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多次这口井里的。几个闲人坐在井边,聊天,来建水,小住,长住,我目睹了它的犹豫、嗑瓜子,到吃午饭时才会散去。只是看不变化和坚定不移。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CULTURAL GEOGRAPHY建水笔记于坚专栏150这样的栖居方式,它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数十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如果没有宗教般的激情,这样的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可以想象它落成之际,仙宇神阁、飞檐斗拱、天井回廊……是如何辉煌地照亮了黑暗的群山。虽然这些四合院只是住宅,人人都可以模仿,但杰出贝贡:神庙般的四合院建水城外30公里有个村子叫贝贡。为了抵达此处,我们从昆明出发,在高速公路奔驰了整个上午,又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还多次迷路。建水县的李伟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表情如古董贩子般兴奋。我们来核实一个传说,但一路上看不出任何将要出现奇迹的迹象,只有令人麻木的山峦、树林、玉米地或烟叶地……当越野车在山野的某一处停下来的时候,一群幽暗如暮色的建筑出现了,仿佛亚洲热带丛林中的吴哥废墟。不是神庙,是一群高低错落的四合院,建在山坡上,以当地的土黄色岩石和黄土砌起的地基和围墙裸露着,漆黑的斗拱飞檐在其后对着青山翠谷,飞龙舞凤的门头上鎏金斑斑驳驳,如被落日照耀着。附近的村子干巴巴的,那些急就的劣质水泥和玻璃混杂而成的灰色盒子,与这群四合院的飞扬灵动、森严伟岸有着天渊之别。它像一只刚刚被射中的苍鹰,有点塌了,但确实是个传奇。即使已经衰败,蔓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依然能看得出它非同凡响,美轮美奂,是古典四合院中的杰作。14世纪云南发生了汉化的现代化运动,中原移民带着四合院黄金时代的营造技术来到这片野性天真的高原,随之而来的不是信仰、教条,而是隐喻着世界观的生活方式。一座座四合院从天而降般地在云南的深山老林、坝子丘陵之间拔地而起。就像吴哥城12世纪建造神庙那样,云南营造四合院的激情持续了400年之久,到20世纪,云南高原上以昆明为中心,屹立着一座座密集着四合院的城邦。山冈、落日、森林、野兽……贝贡与世隔绝。那些身怀绝技的无名工匠,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蛮荒高原,来到深山老林中叮叮当当,开山、采石、伐木、上梁、凿石、雕刻……就规模和做工来说,的手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模仿,它是世界观、时间、经验的产物。因此,这群四合院在贝贡的出现就像神庙一样,它不是神庙,但具有神庙的地位。贝贡是彝语山坳的意思。这个村子的居民都是彝族,贝贡建筑群属于一位姓孔的彝族人。贝贡地区有许多彝人姓孔,自称孔子后人,专家对此颇有争议,但“孔”这个姓进入不讲汉语的彝人之中,可以想象孔教的影响曾经多么深远。这种命名就像一种归顺。传说这个建筑群的主人是开矿的,发财后在家乡斥巨资建造了这片豪宅。它已经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一件鬼斧神工的作品,这令孔氏的身份像一位供养人。当我在贝贡光线晦暗的大院里徘徊的时候,并没有西方古迹探险者打开法老陵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我并不快乐,虽然那荒凉破败是如此高贵而动人。沉思的到来是由于置身局外的结果,这是悲剧的位置。响,美轮美奂……依然能看得出它非同凡门不知去向,野物入住,草丛生,梁木歪斜,雕花的……即使已经衰败,蔓茶之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烹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鱼声。寺院门口的那口井燃灯寺还在,依然响着木环球人文地理151